发布时间:2024-11-28 00:45:49 来源: sp20241128
人物简介:朱锐(1968—2024)出生于安徽安庆,生前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“杰出学者”特聘教授,中国人民大学哲学与认知科学跨学科交叉平台首席专家、博士生导师,在心灵哲学、神经美学、比较哲学、古希腊哲学等研究领域作出积极贡献。生命最后一年,他带病给学生讲课,开展生命教育,其课程和人生经历引发社会关注。
6月23日,中国人民大学毕业典礼上,哲学教授朱锐与同学们分享“内卷”和“躺平”的观点,并寄语道:“希望大家以后无论在哪里,在中心还是边缘、是高还是低、是大还是小,都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,并且凭借你的善良智慧、坚韧不拔,使那片天空为你而灿烂。”
那是朱锐离校前给同学们的“最后一课”。1个多月后,朱锐因直肠癌逝世。在此之前,他对哲学学科建设的贡献、对教育事业的执着,以及带病给学生讲课的故事,都曾先后引发社会关注。
时针再往前拨动——6年前,他放弃美国高校“终身教授”的身份毅然回国,志在将平生所学贡献给他热爱的故土;回国后,他致力于神经科学和心灵哲学交叉领域的研究,努力做精于“传道授业解惑”的“经师”与“人师”的统一者;生命的最后时光,他用身体力行的实践,直观呈现了“哲学家何以不惧怕死亡”的命题,让我们在热爱生命的同时,不再畏惧死亡。
哲学家的最后一课,实则是一堂不可复制的生命教育课。
“对话就是最好的告别”
8月1日13时15分,最后的时刻降临了。
在海淀医院安宁病房,朱素梅一边轻轻按摩他的胳膊,一边在他耳边低语,“朱锐,我是姐姐,你能听得见吗?”
此前姐弟俩已约好,在其弥留之际,姐姐会跟他说话,不会哭泣。朱锐很满意,“这样再好不过,对话就是最好的告别。”
“你可以朝着光的方向去寻找光明,万一有短暂的黑暗,也要坚定地往前走。你的前面是任你翱翔的天空,那里有你欢跃的海面。如果你闻到了芳香,向前走,那儿是你精神的花园。”直到看他慢慢阖上双眼,姐姐依然在他耳边呢喃,“姐姐心安了,你是笑着离开的。眼前的你就像是小时候我们看到爸爸熟睡时的样子。”
“就像一只‘寄居蟹’,他如愿卸掉了自己重重的壳。”一周后,姐姐向记者回忆道,“朱锐不是孤独地离开,而是在很多很多爱的包围中离开的。”
7月中旬,“孩子们”(朱锐带的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硕博研究生)刚来过,他们给老师送来了带着郊野气息的鲜花。他们围在床前,屏声敛息听老师最后的叮嘱。“要善良,要勇敢!如果决定了要做一件事,就要坚持,当仁不让!要关心他人,为社会作贡献!”22级博士赵海若回忆道,“说这话时,老师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,面带笑容。”
7月26日,海淀医院安宁疗护科医护团队为朱锐送来一条写满祝福的横幅。(受访者供图)
“生命是自我探索的旅程”“每个人的人生都是值得一读的小说”“Know thyself”(认识你自己)……7月26日,朱锐在与前来采访的记者完成关于死亡的对话后,安宁病房的医护团队特地为他送来一条横幅,上面写满了大家想对他说的话。
“认识你自己”是刻在希腊德尔斐阿波罗神庙门前的第一条箴言。朱锐终其一生恪守这一箴言。“我觉得一个人应该学会做一个孤独的思想者,让自己安静下来,不带任何幻想和猜想,去冷面地、但是又热情地看待这个世界。”
去年秋天起,还在治疗中的朱锐就坚持给本科生开课。他的硕博生和“战友”——人大哲学院副教授刘畅一直陪着他。一次课,朱锐只能独讲四十来分钟。剩下的时间,他请刘畅或其他人代讲。有时,他会在课堂上闭眼稍事休息,十几秒钟后才从病痛中缓过神来。
从去年秋天起,还在治疗中的朱锐就坚持给本科生开课。(受访者供图)
“为什么还要坚持上课?”姐姐有些不解。
“上课能给我养料,是我身心能量的重要补给。”朱锐对姐姐解释,上课对他而言不只是一种哲学上的探索,更是一种身心的疗愈。
秋季学期课程讲授的主题是“何为恐惧?”跟随朱锐硕博连读的胡可欣回忆,以电影《杀死一只知更鸟》的故事为例,老师区分了人类不同成长时期的几种恐惧形式:儿童时期的恐惧主要发生在对未知的探索中,恐惧中既有不安,也有兴奋、喜悦;而成年人的恐惧却是怎样在自我与他人之间树起屏障,把未知和不确定排除在外。因此,问题的根本也许不在于怎样戒除恐惧,而在于怎样以儿童式的积极恐惧取代成人式的消极恐惧。
春季学期,他开设的课程是“艺术与人脑”。“哲学本质上是一种死亡训练,真正的哲学家是不惧怕死亡的。”他引用苏格拉底的话,提出了“死之为化”的观念:“一旦我们认清,死亡不过是大自然生生不息、循环不休的一环,对死亡莫名的恐惧和徒劳地抵抗自然就会消解。正因为对自然的敬畏,才让我们在热爱生命的同时,不再畏惧死亡。”
朱锐拍摄的长城雪景。(受访者供图)
“卑鄙比死亡跑得更快。”博士生张宇仙回忆,“老师的意思是,人的精神比肉体对于人来说更重要,精神的死亡才是真正的死亡,因此要时刻警惕精神的死亡。如果当精神的高贵和肉体的死亡发生冲突时,要毫不犹豫地选择精神的高贵。”朱锐曾说:“我喜欢登山,各类名山大川我都曾游历过。在思想上,我们同样需要这种高岗上清冽的空气。”
“如果我一直在说话,你们就没机会说话了,我也没机会从你们身上学到东西了。”朱锐一直鼓励学生敢于袒露自我,在他心中,学生是与他全然平等的对话者。
一堂堂哲学课,既是朱锐与学生之间思想与能量的碰撞与交互,也是其盎然生命力的别样呈现。疾病可以让他疼痛,却未曾战胜过他——他仿佛把自己当作一具生命教育的标本,一面治疗,一面自我洗涤,一面向学生呈现自我本真的生命状态。哪怕面对“死亡”,朱锐也要以自己主宰的方式,亲自为其生命落幕。
最后一堂课,朱锐感谢维持课堂的师生们,他说:“君子之交淡如水。”结课后,学生们陪着朱锐走到校门口,目送他打上车,独自离去。
“他的思想始终是自由的”
“我觉得这首歌很能彰显朱锐深层的气质。”窗外大雨瓢泼,在码字人书店临窗而坐,刘畅向记者推荐了这首德国民谣——《思想是自由的》。“他的思想始终是自由的!”在刘畅眼里,朱锐真挚而纯粹、热烈又朝气蓬勃,他的灵魂是学院哲学中少见的“丰沛、灵动的感性与生命力的交响。”
“朱锐首先是一个幸福的人,其次才是一名哲学家。”朱素梅回忆,朱锐小时候个小、淘气,骨子却是柔情的。一个大雪夜,姐姐受委屈离家出走,朱锐一直紧跟着。雪天路滑,他摔了爬起来,爬起来又摔。不论姐姐怎么劝,就是不回家。“你不回去我就一直跟着你。”姐姐心疼顽固的弟弟,只好一起回家。
“有时候我觉得,做朱锐的姐姐,是一种幸运,甚至是一种奢侈。”朱素梅说,“是他慢慢教会我该如何真正地思考人生、看待人生。当我们看待问题的视野比较窄时,他会开解我们,‘很多事你把小我放下,它就有解了。’”
在姐姐的印象里,朱锐小学时吊儿郎当不用功,初中了依然坐不住,老师稍不留神他就溜出教室去玩。相比被迫的灌输,他更愿意自学,一部《三国演义》让青春期的他读得滚瓜烂熟。直到上大学后,有了图书馆,他才收起那“野牛”般的心,饱饮书中甘露。
从安徽大学到北大外哲所,再到美国杜兰大学,朱锐一直以饱满的热情探索精神的“自由”。1997年取得博士学位后,他相继受聘于得克萨斯州立大学哲学系、森林湖学院哲学系与神经学系,并于2016年受聘终身教授。2018年回国,入职深圳大学哲学系任特聘教授。2020年8月调入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,任“杰出学者”特聘教授以及哲学与认知科学跨学科交叉平台首席专家。
1992年,朱锐(左)赴美国杜兰大学攻读心灵哲学与认知科学,师从心灵哲学和认知科学家Radu Bogdan(中),右为朱锐师姐、北师大教授田平。
“老师常说,哲学是可以安身立命的。”在赵海若看来,哲学和祖国就像是朱锐的双重归宿。他坚定选择回国,是为了把他的平生所学贡献给生他养他的故土。
他的心中自有丘壑。一次聚会,朋友梅剑华问朱锐:“深大已经给了这么好的职位和待遇,为啥你还要选择调来人大?”朱锐笑笑:“我喜欢山,北京有山。”梅剑华打趣道:“我觉着北京不只有山,还有人。是城里有人,城外有山。”
相较于“山”,他确乎更看重精神上的契合和交流。“爸爸我要去理发,我要和你在一起。”刚上大学的儿子得知朱锐要开始化疗后,决定与父亲“同行”,并与哲学家父亲展开一场远隔重洋的“生命读书会”。
父子二人约定每天定点视频通话——儿子会提前学习父亲的论著,以便向其一一请教疑难和困惑;朱锐则会提前温习儿子的课程和所涉及的领域,提前端坐客厅,静待“上课铃响”。“那可能是朱锐治病期间最愉快的一段日子。对一个病人来说,或许最幸福的时刻莫过于和自己最亲近的人活在同一个精神世界。”朱素梅说。
“生命乐章尾声的撼人魅力”
在朱锐看来,哲学不是对古圣先贤过往智识的罗列,而是一种身体力行的实践智慧。人大哲学院院长臧峰宇认为,尽管朱锐做的是西方哲学的研究,但他骨子里同样浸染了中国传统哲学的体悟。
在2020年一场名为“生命复制的双重含义”的讲座结尾,朱锐提出,“生命复制这个技术性的概念……也有中国版,即所谓‘劫劫长存,生生不息’。把这种生生观和中国人的宇宙哲学结合起来,我们就有所谓的‘一花一世界,刹那即永恒’。”
在学术论坛上发言的朱锐。(受访者供图)
“真正的‘自由’,是对必然的认识和追求。”最后一课谢幕时,朱锐如是说,“一个人必须要在实践行为中实现自身,才能算作真正的德性。”
“对朱锐而言,经典不只是文本,而是一种响彻身心的能量;身体也不只是实存的肉身,而是精神与实践知行合一之地。”朱锐逝后,梅剑华对这位亦师亦友的哲学家有了新认识。临终前几日,朱锐联系臧峰宇院长,拜托他代为安排一些有关哲学与认知科学平台建设的交接事务。
“我联想到《斐多篇》中苏格拉底的遗言:‘咱们该向医药神祭献一只公鸡。去买一只,别疏忽。’一位哲人最后交待的竟是‘一只公鸡’——也许这只公鸡的意象,在有些人看来只是件趣事。但对朱锐来说,他把死生契阔和那只象征具象现实的‘公鸡’等量齐观。”臧峰宇感喟,正因为朱锐谛视并领悟了真正的自我本性,才能用一种更博大的胸怀去关爱、去给予、去奉献。
朱锐著译编的部分学术成果。(受访者供图)
“生如夏花之绚烂,死如秋叶之静美。”刘畅说,“他把生命看得既淡然又郑重——不是那种肃穆的郑重,而是一种化约为平凡的郑重。”朱锐把生命的尊严一直保持至最后一刻,他让自己活成了一部作品。就像朱锐的另一位朋友邓文初所说,生命乐章尾声的撼人魅力,正在于“他们无不是以身体为响器,以生命为琴弦,奏响命运的神曲”。而这一“神曲”所带来的“轰鸣”将会在一代又一代人心中震荡和绵延下去,回响在那些年轻的灵魂深处,永不散去。
朱锐走了。如果按自己的意愿,他更想用生态堆肥的方式,“化作春泥更护花”。但为了尊重年事已高的父母,他最终接受了魂归故里,把骨灰葬在家乡。
赵海若回忆,送别老师后,他们一起去了师门最后一次聚餐地。“他仿佛还在我们身边,未曾离开。或许当我们未曾觉察时,他已经深深地影响了我们,并化作了我们的一部分。”
夕阳将下,安徽安庆莲花山公墓,父亲题写的墓碑上,“哲学家朱锐墓”6个字泛着光芒。
江水滔滔,微飔吹衣。临别之际,朱素梅回望山高路远、海阔云深处,心中默诵着弟弟翻译的美国诗人玛莉·弗莱的诗句:
不要站在我墓地上哭泣
我不在那,我没有歇息
我是万千逸动的风
是雪片晶莹的流送
我是太阳,驻留在低垂的谷物
是温柔缠绵的秋雨。
当你从静谧的早晨醒回
我是小小鸟的振翼急飞,
悄悄在空中盘旋。
我是夜空里闪亮的星辰微软。
不要站在我墓地上哭泣,
我不在那,我没有歇息。
受访者笔记
“学哲学带给我的最大收获之一,就是我不再恐惧死亡”“哲学告诉我们,唯一应该恐惧的是恐惧本身”。每次读到朱锐发在微信朋友圈的感喟,都能为他的达观和热情所感染。他身患重病,多次住院化疗,遭受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。但他认真备好每一堂课,始终保持对哲学前沿问题的关注,在讲台上展现思想的生命力。面对同事和学生,他始终微笑着,没有悲伤和畏惧。在对他深表感佩的同时,我深感思想通达生命的本质。
哲学让人了然生死,在向死而生的途中超越自我,因而学哲学就是练习死亡,这是来自生命深处的豁达,深切表明哲学家对这个世界的深爱和勇气,表明对教育家精神的自觉践行,表明对自我和世界的信念,而未经审视的生活终究是不值得过的。
——臧峰宇(作者单位: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)
哲学家何以不惧怕死亡?不是因为哲学家相信灵魂不死,或私藏有什么灵丹妙药。答案不在生命之外,而在生命之中;问题的解决,不在于怎样摆脱死亡的恐惧,而在于一旦我们认清生命和死亡的关系,恐惧就不再会产生。从“鳄鱼之眼”看,一切生命皆以其他生命为食,也皆为其他生命而死,这是大自然生生不息、循环不止的必然性法则。对死亡的恐惧来自将死亡从生命中排除的徒劳企图。对自然的敬畏,让我们在热爱生命的同时,不再畏惧死亡。
朱锐以道成肉身的方式证明了,死亡不只意味着生命的终止,也可以意味着生命的完成。作为真正的哲学家,他把生命的尊严保持至最后一刻,让自己活成了一部作品。
——刘畅(作者单位: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)
“真正的哲学家是不惧怕死亡的”,我想朱锐想告诉我们的其实不是死而是生。尊重死亡最好的方式就是赋予生命尽可能大的意义。他让我们意识到,死亡本身并不可怕,可怕的是终其一生我们未曾找到自身独有的意义和价值。
“未知生,焉知死?”反之亦然。朱锐用自己身体力行的实践,去启迪学生和新时代的人们,如何谛视自我的本真样貌,努力追求精神的高贵,让生命绽放光芒。如其所言,不管是“抟扶摇直上九万里,先图南后适南冥”的豪迈辽阔,还是“振飞不过数仞而落地,翱翔蓬蒿之间”的怡然自得,每个人都应找到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,并让那片天空因你而灿烂、因你而闪烁。
——孙小勇(作者单位:人民日报社机关党委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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